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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
我五六岁时非常淘气,薇拉·阿尔达莫诺夫娜常说:“好,好,等着吧,总有一天公爵夫人一来,我会什么都告诉她。”
我听到这恐吓,马上安静了,求她别告诉。
公爵夫人玛丽亚·阿列克谢耶夫娜·霍万斯卡娅是我父亲的亲姐姐,她严峻,阴沉,庄重,生得胖胖的,颊上有一颗痣,包发帽下露出一绺绺假鬈发,说话时眯缝起眼睛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,即八十高龄,仍要搽一点胭脂,扑一点香粉。
每次她一看见我,就要管我,她的教训和唠叨总是没完没了;我的领子皱了,衣服上有个污点,她都要责备几句;我没有走过去吻她的手,她就叫我下回一定得走过去。
有时教训完了,她从小小的金烟盒中用两只手指尖捏了一撮烟丝,对我父亲说:“亲爱的,你应该把你的淘气孩子交给我管教,包你不出一个月,他就变得斯文了。”
我知道,父亲不会把我交给她,然而这些话还是使我心里发憷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这种恐惧感消失了,但公爵夫人的家,我始终不喜欢——在那里我不能自由呼吸,感到不自在,我像一只被捉住的兔子,惊慌不安地张望着,一有机会就想溜之大吉。
公爵夫人的家完全不像我父亲或参政官的家,这是古老的俄国正教家庭。
那里遵守斋期,天天做晨祷,主显节前夕得把十字架挂在门上,谢肉节要做各种奇形怪状的薄饼,吃猪肉要加姜,准两点用午膳,八点多钟吃晚饭。
西方的坏习气影响了两个弟弟,使他们有些背离了祖宗的规矩,但没有触动公爵夫人的生活方式。
相反,她看到“万纽沙和廖武什卡”
1在这个法国的堕落,还深表不满。
公爵夫人住在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家的厢房中,梅谢尔斯卡娅公爵小姐是她的姨母,八十来岁的老处女。
在七支盛衰不一的宗族中,公爵小姐几乎是许多亲属间还活着的唯一纽带。
每逢重大节日,所有的亲戚都汇集她家;她经常调停纠纷,让疏远的人重新接近;大家尊重她,她也是当之无愧的。
她去世之后,各家亲戚就分开了,失去了中心,彼此忘记了。
我的父亲和几个伯父都是她教育大的,他们的父母逝世后,便由她管理他们的领地,他们成年后,又由她送他们进近卫军供职,他们的姊妹们也是由她做主出嫁的。
她是在伏尔泰的亲戚,一位法国工程师的协助下培养他们的,这使他们成了具有自由思想的地主,我不知道,她对自己的教育成果是否满意,但是她能够使他们尊重她,这些外甥尽管天生桀骜不驯,不大懂得规矩,对她却恭恭敬敬,直到老太太离开人世,总是顺着她的时候多。
安娜·鲍里索夫娜公爵小姐的府第像奇迹一般,在1812年的大火中竟然安全无恙;它已五十年没有修理,糊墙的花缎褪色了,发暗了,但尚未脱落;水晶玻璃的枝形吊灯架有些熏黑了,由于年代太久,变成了茶晶颜色,每逢有人在屋里走过,它们就叮叮咚咚直哆嗦,浑浊的灯光也忽闪忽闪的;整块红木做的笨重家具,雕着奇巧精致的花纹,镀金已经剥落,伤心地靠墙站着;屋里的陈设还有中国镶花抽屉柜,格子花纹的嵌铜桌子,罗可可式的细瓷玩偶——一切都使人想起另一个世纪,另一种风尚。
前室里坐着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仆人,他们倨傲而安详,干着各类轻便活计,有时低声念几句祈祷文或赞美诗,那些书页已比封面更脏。
门口站着一些小厮,但即使他们也从来不笑,不高声谈话,那副样子与其说像小孩,不如说更像年迈的侏儒。
死一般的沉寂统治着里屋的各个房间,只有一只鹦鹉进行着不幸的尝试,不时拗着舌头学人讲话,发出几声凄恻的叫喊,用喙啄啄包白铁的小横杆;还有一只不大的猴子,已经又老又瘦,像个痨病鬼,踞坐在大厅中瓷砖面壁炉的小小炉顶上,用刺耳的声音呜呜啼叫。
它穿了宽大的红裤子,打扮得像码头上的搬运夫,整个屋子给它弄得有一般特殊的臭味,非常难闻。
另一间大厅里挂了许多家族的画像,大小、形态、时代、年龄和服饰都不一样。
我对这些画像之所以特别感兴趣,就在于他们本人与肖像简直截然相反。
有一个年轻人,二十来岁,穿一件浅绿色绣花长衣,头发扑了粉,从画布上向人彬彬有礼地微笑,这便是我的父亲。
一位少女披着一头鬈发,拿着一束玫瑰,脸上贴一块美人斑,上身穿一件无法转动的多面棱状酒杯似的紧身衣,下身是特别庞大的箍骨裙,这是严厉的公爵夫人……
越接近书房越显得安静,礼节也越严格。
老侍女戴着阔皱边的白包发帽,托着茶壶来来往往,轻得几乎听不到一点脚步声。
有时门口出现一个白发老家人,穿着厚蓝呢长礼服,走路也没一点声息,连他向老侍女报告时,也只看见他的嘴唇微微翕动,听不到声音。
老太太身材不高,枯瘦,皮肤皱了,但决不丑陋;她通常坐在,或者不如说躺在笨重的大沙发上,周围垫了不少枕头。
这样,一眼望去,几乎看不见她本人,只看到白花花的一片:宽外衣,包发帽,枕头,沙发套,全是清一色的白色。
她的脸也蜡一般苍白,花边一般柔软,加上她那微弱的嗓音,洁白的衣服,使她显得毫无生气,似乎只剩下奄奄一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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